政治处 崔凤田
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故黄河北岸的老集度过的。那时候的夏天,老集周围的田野里不是遮天蔽日的梨园,而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。在老集,玉米被叫作“棒子”,至于最早出自谁人之口,似乎已无从考证。“棒子”是果实,孕育并结出“棒子”的秸秆就是“棒子秸”。
棒子秸有的很甜,像甘蔗。老人说不结“棒子”的棒子秸,更甜。据说,一个饿殍遍野的年代,一个家伙为了活命饥不择食,他啃树皮、吃树叶、吃杂草------无意间他吃到了一根棒子秸,很甜。他惊喜万分,暗暗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里,没有告诉任何人,“有生之初、人各自私、人各自利”大概就是如此吧。多少年后,这个家伙年老体衰、奄奄一息了,他把子孙叫到跟前,告诉了他们一个“天大”的秘密:有的棒子秸是甜的,能吃,饥荒年能保命。这个秘密历经千山万水、历经岁月更迭,传到故黄河北岸的老集一个少年崔凤田的耳朵里------
中午放学后,我们一群“无良少年”便从家里拿出镰刀、铁铲像电影里的武工队员那样悄悄“潜入”玉米地。棒子秸一根一根枪一样的立在我们眼前,很结实、很健壮。秸秆上面伸展出的叶子绿油油的,密密的遮住了阳光,像一片绿色的海洋,我们是游在海底的鱼。叶子边缘像锯齿,剌在我们光着的脊背上一道一道的血印,我们不顾这些,手里挥舞镰刀、铁铲,向一根根棒子秸的根部砍去,砍倒后撸去叶子放在嘴里嚼嚼,不甜,扔一边,接着砍。甜的,就坐在“海底”津津有味地嚼起来。这时候,我们像打鬼子的武工队战士,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,每一株棒子就是鬼子,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棒子秸就是鬼子的尸体。遨游“海底”我们还有意外的收获,一种藤蔓的野草弯弯绕绕螺旋式缠在棒子秸上,藤蔓上结出一个个绿油油的杏儿大小的果子,摘下来,擦干净,在嘴里尝尝,很脆,伴随着淡淡的香味。
傍晚,老集的上空升腾起袅袅炊烟的时候,村子里响起长舌妇女此起彼伏的叫骂声,现在想来,那骂声不堪入耳、无法形容,一个个人们想象不到的“脏词”从骂街女人的口里“喷薄而出”,连续十八个都不重样,简直可以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。那时候,老集的孩子心理状态极好,月光下,在极端叫骂的女人面前,上午吃过棒子秸的孩子们依然去围观,很淡定、很自然,因为在老集流传着这样的说法“阳光下,骂的是别人;月光下,骂的就是自己了。”
秋天来了,“果实”被人们掰掉了。棒子秸刀枪似的立在秋天的田地里,人们用镰刀把秸秆的上部割下来,这部分很柔软、带叶子,这是牛马驴骡等大牲口的过冬的好食料。那时候,我十四五岁,已能掀动铡刀。晚饭后,院子里,一盏油灯下,父亲嘴里叼着烟斗,他左腿半蹲、右腿半跪在铡刀前,双手拢起一抱棒子秸,码整齐放在铡口里,喊声“铡”,我一挺手腕一铡刀下去,“咔嚓”一下,棒子秸被切成许多小园块,白花花的。我铡一刀、父亲吸口烟,就这样,寂静的老集的秋夜里,在“咔嚓、咔嚓”的铡刀声里,父亲的烟斗一明一暗,映照着父亲沟壑纵横的坚毅的脸-------冬日漫长的寒夜里,被铡成园块状的棒子秸被父亲用簸箕倒进我家的马槽里,撒上一些炒黄豆磨成的精料,用一根细木棍搅拌一下,我家的枣红马就“呼啦、呼啦”的吃起来。冬夜里,那声音,像音乐,很动听,父亲叼着烟斗,斜倚在马槽旁边的小床上听的如醉如痴------
被砍掉的棒子秸被大人们凉晒在打谷场上,初冬的暖阳普照着老集,照耀着打麦场上躺着的秸秆。大人们边干活边拣甜的吃,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在场里奔跑、玩耍。看到大人拣到甜的吃了,嘴馋的孩子就跑过去伸手要,大人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再猛咬一口微笑着递过来,尽管那上面还沾有大人的口水,孩子却不介意依旧躲到一旁香甜的啃起来。
棒子秸的用途很多,能喂牲口、能烧火、能架篱笆等。大人把晒干的棒子秸一捆捆垒垛起来,等到冬天烧锅做饭之用。那时乡亲们的院墙极少有砖垒的,大多是用树枝、棒子秸栽在地上圈成的篱笆墙。一部电视剧不就是讲的篱笆、女人和狗的故事吗?听老人讲,棒子秸一个最大的用处可以做房子。古时候,因在黄河岸边,老集经常遭水荒,古老的黄河经常决口淹没村庄、冲倒房屋。人们建房子时,四角把粗壮的树干楔进地里,房顶苫上竹木、茅草,把棒子秸三五根绑成一把,四周房基挖一道小沟,把绑好棒子秸立在小沟里,用泥土固定牢固,里外用麦草和泥糊严实就成了房墙。洪水来时,人们匆匆撤离时推倒房子四周墙壁就减轻了洪水对房子的冲击力。十天半月,洪水退去,房子的主体结构-----四根木桩还在。人们再立起棒子秸、糊上泥,简单操作就恢复家园了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,随着农村经济结构的调整,老集周围的田地里遮天蔽日的果园取代了一望无际的玉米。玉米作为老集的主粮的时代也淹没在岁月的海洋里,棒子秸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------